世界语出圈背后:一所二本院校的乌托邦与现实

世界语,一门诞生于1887年带着乌托邦底色的语言,在2023年的中国互联网上出圈。

今年2月,考研名师张雪峰和一名学生家长连线,毫不客气地称世界语,“这哪是个冷门专业,那就是个‘寒门专业’”。风波的中心在山东省枣庄市的枣庄学院,一所地方二本院校,也是现在全国唯一开设世界语专业的高校,从2018年开始招生,目前已经培养了两届毕业生。

世界语的使用者,又被称为世界语者。他们身处两重“世界”:第一重世界是理想主义的,他们从这门语言中感知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信念;第二重世界是现实的,逆全球化的国际环境、严峻的就业形势、功利主义思潮蔓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世界语的式微。

这也使得世界语专业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充满了争议和偏见。不过,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没有受到太多的困扰,这的确算得上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但从第一届世界语专业毕业生的发展情况来看,他们认为这条路仍然值得继续走下去,他们坚信,未来世界语和世界语者们会去往更开阔的水域。

6月19日上午,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2023届本科生毕业典礼在综合楼学术报告厅里举行。在背景音乐声中,身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们依次上台,接受学校和学院领导拨穗并领取学位证书。

世界语专业的毕业生们坐在大厅中间第五排,这是枣庄学院即将送走的第二届世界语专业毕业生,全班一共23人。

60岁的世界语专业老师孙明孝没有参加这次毕业典礼。综合楼后面的世界语博物馆旁边,是孙明孝的办公室。自从今年5月底退休后,孙明孝每天上午都会来到这里,把自己埋进世界语资料的纸堆里。最近,他在做一本与“一带一路”相关的书籍翻译,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校对阶段。

一扇玻璃门把孙明孝和外界隔离开来,但是网络上的喧嚣还是闯进了他的个人空间。

今年2月,考研名师张雪峰和一名学生家长连线,让“世界语”这个颇为冷僻的专业“出圈”。视频中,张雪峰毫不客气地称世界语,“这哪是个冷门专业,那就是个‘寒门专业’。”“国外的正经老百姓,谁学这个呀对吧。”“北外上外都没招,然后枣庄学院招了这么一个世界语,难道枣庄学院有能人呐?”

“外行根本不懂世界语”,尽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提到这个话题,孙明孝还是面露愠色,“如果都按照功利主义的视角来看,很多文科专业都是不够本的。”

视频引起争议的时候,世界语专业的学生们也有些不平。一位大一的女生曾和评论区不怀好意的人争辩探讨,“但是没有用。”

这门诞生于1887年,由波兰籍犹太人柴门霍夫博士发明创造的语言,其本意是为了消弭不同种族间的敌视、隔阂,打造一个通向乌托邦世界的巴别塔,却在一百多年后的中国互联网上,掀起了一轮偏见。

这是孙明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他至今仍记得自己最初接触这门语言,被其背后理想主义价值观所触动的时刻。

枣庄学院世界语博物馆记载了世界语的发展历程。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语进入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世界语曾得到蔡元培、钱玄同、鲁迅等人的支持和推行,很多高校都开办过世界语班。世界语“Esperanto”词汇源意为“希望者”,表达了一种对全人类大同世界的美好愿景。

孙明孝回忆,中国的世界语在改革开放后经历了两个高峰期,第一个高峰期是20世纪80年代,1986年北京召开了第71届国际世界语大会。第二个高峰期是在2004年后,那一年,第89届国际世界语大会举办权再次花落北京。

改革开放后,中国整个社会上下都洋溢着一种与世界接轨的热情。20世纪80年代的孙明孝还是一名煤矿工人,一个高中同学报名参加函授班,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录音机告诉孙明孝,自己在学世界语。“我问他,学世界语有什么用?”孙明孝说,“他反问我,你想不想爬泰山?我说想啊,他说,你爬泰山碰到外国人不会说话怎么办?你如果会世界语,你就能跟他们交流。”

在孙明孝的青年时代,他学过哑巴英语,“老师都不会说”,日语俄语也学过一点,“都很难”,出于和世界对话交流的愿望,孙明孝踏上了学习世界语之路。这门语言以印欧语系为基础,语法规则简单,入门十分容易,孙明孝很快入了迷。

1985年,安徽开办了一个世界语专科学校,枣庄世界语协会筹备组推荐孙明孝去学习了两年,“那时全国学习世界语的大概有40多万人,掀起了一股‘世界语热’”。

在世界语的圈子里,中国枣庄是一座绕不开的城市。对很多世界语者来说,他们也许没有去过北京、上海,但绝大多数人对枣庄不会陌生。

这也成为很多人好奇的起点:为什么世界语的种子会在山东枣庄这样一个既不是一线大都市也非沿海发达地区的城市萌芽?

“为什么不能是枣庄?”孙明孝倒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世界语发源地、柴门霍夫的家乡就是波兰东部的一个小镇比亚韦斯托克,但最终这门语言跨过千山万水传遍了全世界。

从安徽世界语专科学校毕业后,孙明孝致力于做一个播撒世界语种子的人。他办过世界语培训班,此后调入一所中专学校,枣庄世界语协会就挂靠在这所学校,再后来这所中专学校和联合大学合并,成立了枣庄学院。“我当时有个计划,三年时间把世界语带到这个学校。”孙明孝说。

彼时,枣庄世界语协会与韩国首尔的世界语文化院联合举办了国际世界语节,一共办过五届。办第二届时,孙明孝邀请了学校领导参加致辞,到第三届时,枣庄学院就成了国际世界语节的承办单位。

2011年,在国际交流处分管留学生工作的孙明孝提出,希望能开设世界语的选修课。“当时全校的选修课不多,教务处说欢迎老师开各类选修课。”孙明孝说,他在学校的身份是行政管理人员,而非专职教师,为了推广世界语,孙明孝选择义务教学,“就这样,世界语的选修课被批了下来。”

孙明孝记得,第一年选修课开班一共25个名额,全部报满。孙明孝请来了韩国和日本的世界语外教,“我们前几年开课质量都很高。”孙明孝介绍说,世界语选修课也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在世界语协会任职。

此后几年,世界语选修课被冷落,少有人问津。原因很现实,学校的选修课越来越多,学生选择也多,插花、吹口哨都能成为选修课,最火的选修课当属考公培训,相比之下,学一门语言不仅难度更大,也多少显得“无用”。

但孙明孝坚持自己的想法,“我的选修课有很多学生不及格跑来跟我求情,我也不会同意。学一门语言,你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2013年,枣庄学院世界语博物馆成立,这个倡议也来自孙明孝。他发现很多世界语老专家收藏的珍贵资料藏品面临无人传承的困难,于是面向全世界征集,随着世界语博物馆的落成壮大,孙明孝另一个心愿也越发强烈——推动世界语成为本科学科专业。

事后来看,世界语之所以能在枣庄学院成为一个本科专业,也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当时作为一所地方性院校,枣庄学院一直提倡打造办学特色,并向应用型大学转型,孙明孝向学校提出,将世界语作为学科特色打造,“这就是全国唯一。”

其次,2016年,教育部牵头制定了《推进共建“一带一路”教育行动》,北京外国语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增设了多个沿线年高校自主设置专业实行备案制,在这次新增备案专业中,又新增审批了多个小语种专业,枣庄学院正是赶上了这一次东风——2018年3月15日,教育部公布2017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枣庄学院的世界语专业名列其中。

事实上,此前也有高校开设过世界语专业。公开资料显示,1998年7月6日,教育部颁布《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1998年颁布)》,设置世界语专业,为经教育部批准同意设置的目录外专业名单。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曾开设此专业,但自2006年最后一次招生后,该校于2019年正式撤销了世界语专业。

在向教育部申请增设世界语本科专业之前,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曾到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以下简称外文局)、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世界语协会等单位做过调研,得到的反馈是世界语人才断层现象很严重,有单位几年没有进新人,老一代世界语者迫切希望有年轻人的加入;但另一方面,有单位又要求招聘211院校及以上学历的学生,无形中为枣庄学院画了一道门槛。

2018年9月,枣庄学院校园里迎来了第一届世界语专业的本科新生,一共25人——绝大部分都是被调剂而来。

孙业盛是其中一员。他对世界语不算完全陌生,高三做一篇关于世界语的英语阅读时,孙业盛第一次听说这门语言,没想到自己后来竟然读了这个专业。班里仅有的几个选择世界语专业的同学填报志愿的原因也五花八门,“有人坚决不复读,觉得这个专业冷门肯定能上,有人就是想单纯来看一下这个专业到底是啥。”

大一上学期结束,学校开放转专业,全班一半以上的人动了转专业心思,但却被当时苛刻的转专业门槛拦了下来。根据学校相关规定,上学期成绩要名列前茅,且只能在外国语学院内部选择转入专业,最终,没有一个学生转出世界语专业。

对于外国语学院来说,培养第一届世界语专业学生面临着不小的压力。首先,招聘世界语外教不算容易,“很多外教更想去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大城市”,孙明孝说,他给世界语圈子里的人写信,邀请来的外教不仅教世界语,也教他们的母语作为第二外语。其次,课程要如何设置,此前没有先例,学院要多方调研论证。

而最大的压力来自于毕业去向的情况,这与招生、培养、就业联动机制紧密相关。《教育部关于推动高校形成就业与招生计划人才培养联动机制的指导意见》指出,要优化学科专业设置,引导高校重点布局社会需求强、就业前景广、人才缺口大的学科专业,对就业率过低,不适应市场需求的学科要及时调整。

第一届世界语学生能不能完成毕业去向落实率?整个外国语学院乃至全校都很关注。

2020年,波兰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的世界语学者到枣庄学院世界语博物馆访问,沟通了合作意向。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拥有用世界语和英语双语授课的语言类项目,前些年通过网课的方式进行函授办学,因为疫情中断了几年,了解到枣庄学院开设了世界语的本科专业,该校决定将这个名叫“语际语言学与信息管理”的课程办成硕士点,枣庄学院世界语专业的毕业生可以去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继续深造。

据统计,第一届世界语专业25个毕业生里有6个去了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读研,1个拿到了外文局的offer,5个考上国内研究生,剩下的有考上教师编制当老师的,有去企业工作的或是继续二战考研考公的。“毕业去向整体还是不错的。”外国语学院党委书记盛清银认为,这个结果达到了学院的预期目标。

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语际语言学与信息管理专业研究生的学制是两年,明年,在波兰的六个学生即将毕业面临就业选择。盛清银透露,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会向他们抛出橄榄枝。他介绍说,通常情况下,枣庄学院招聘专业教师需要博士学历,但目前世界语专业教师人才非常缺乏,所以可能会适当降低学历要求。

大四那年,她考过选调生,因为在外地实习她没有去面试,最后选择了留学。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在波兰排名前三,且留学费用比较低,一年学费约一万元人民币,生活消费水平与国内一线城市接近,普通工薪阶层家庭也能负担得起。

来到波兰后,赵亚楠发现,这个专业全班一共10个人,全是中国人,有7个来自枣庄学院,6个是世界语专业的同班同学,另外1个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辅修过世界语的学生,只有3个来自中国其他学校,“其实有两个其他国家的学生因为签证问题没有来。”

波兰的学习生活对于枣庄学院的学生们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孙明孝与他们保持着联系,敦促他们记录下自己在波兰学习世界语的感受和经历。在孙明孝的设想里,未来这些文字可以集结成书出版,对于世界语来说是很好的推广。

不过,令孙明孝没有想到的是,2019级世界语专业学生里无一人选择去波兰留学。毕业前夕,学院组织过座谈会,邀请6名在波兰的学长学姐通过视频的方式,向2019级学生介绍他们国外的学习生活情况,但是反馈平平。

由于波兹南密茨凯维奇大学“语际语言学与信息管理”专业主要生源来自枣庄学院世界语专业,今年枣院毕业生们的选择,也将直接影响到这所远在东欧的大学的世界语硕士点明年是否还能继续办学。

“有些学生是家里人担心安全问题,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们山东学生对考公考编的偏爱。”盛清银说。

从全国来看,2019级的学生都颇为特别。他们刚上大学就赶上新冠疫情,大学四年里有相当长时间都在上网课,而等到他们毕业,要面对的是更加严峻的就业季。

2019级世界语专业毕业生宋振远被认为是全班最优秀的学生,毕业季他拿到了好几个offer,有外文局的、银行的以及选调生,他最终选择了选调生,从乡镇基层做起。一方面他在大二时曾去新疆支教过,对基层工作有情怀;另一方面,他也承认,体制内的稳定对很多山东家庭有非常强的吸引力。而外文局的工作固然很好,但是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大城市生活,“压力太大了,买不起房。”

盛清银感受到,近年来学生们的择业越来越趋稳,留学热情有所下降。盛清银此前在学校国际交流处工作过,他感受到,就连国际交流项目也没有完全恢复到疫情前的状态。“我们会通过算实践学分的方式鼓励学生出国交换交流。”但从这学期的情况来看,效果不算好。

这些现实的毛刺与孙明孝对世界语抱有的初心理想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当下国际环境不乐观,逆全球化暗流涌动;在国内,世界语式微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我个人估计国内世界语者不到1万人。”孙明孝说。

很多世界语者会被问到,如果一门语言不能被广泛使用,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无论是孙明孝还是世界语专业外教莎莎,他们都对这个问题的前提并不认同。相反,他们认为,世界语作为一种有生命力的人造语言,在全世界有传播基础,尤其是在欧洲,有些不会世界语的欧洲人也能听懂一些皮毛,并且世界语者们在这门语言中体会到一种超越其他语言的亲密无间。

孙明孝最初接触世界语,是为了与世界进行沟通,后来他的确凭借世界语走访了多个国家。在世界语的圈子里,有一种文化叫做“护照服务”。世界语者可以在名单内所列的世界语服务者家中免费做客,服务者可以选择接待客人的天数、人数或者其他条件。

“我有一次去日本,就住在一个日本世界语者家里,他去上班,直接把家里的钥匙丢给我了。”孙明孝回忆,他不懂日语,当地的世界语者为他全程充当翻译和地陪,他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世界语者之间会有如此高度纯粹的信任,“如果真的做了坏事,他可能无法在这个圈子里立足吧。”

学生孙业盛在波兰也感受过这种“护照服务”,对于一个二本院校的学生来说,他认为世界语打开了一扇窗,“如果没有学世界语,我可能遇不到这么多有趣又厉害的人”。在孙业盛看来,世界语圈子的整体素质很高,在商贸、文化交流上都可以通过世界语人脉发挥重要作用。

今年4月,外文局副局长、中华全国世界语协会会长刘大为等人到枣庄学院调研,世界语专业三十多个学生老师参与了这次座谈。

参会的每一个学生都发了言,一个女生站起来说,她正在一家幼儿园当实习老师,“因为幼儿园不限专业。”现场所有人都笑了。女生接着说,幼儿园招聘直接忽略了她的本科专业,而是根据她的高中活动考察的她。

笑声背后,世界语专业仍然要直面严峻的现实。很多参会的学生提出了一些建议和意见,比如开设电子商务等课程,“可以跟其他国家的世界语者进行贸易。”这些意见被刘大为悉数记录了下来。

盛清银介绍说,世界语专业的确还在优化调整,学院正在考虑打造“世界语+”,“可以是世界语加新媒体,或者世界语加电子商务等等”,盛清银告诉新京报记者,未来也许会开设与世界语有关的双学位,给学生提供更多选择。

此外,学校层面也修改了对转专业的限制,不再对考试成绩作出要求。“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如果学生学不感兴趣的专业,怎么可能学得好呢?”盛清银说,2022级的世界语专业学生招进来24个,大一上学期结束后,有9个学生转了出去。

出于对学生负责的考虑,世界语专业采取隔年招生,2019年招生后,世界语专业停招了两年,2022年才恢复招生。“今年停招世界语,明年会继续招。”盛清银说。

目前,世界语专业的在校生有15个,这15个学生里有不少是发自内心喜欢上这门语言的,这是盛清银觉得最欣慰的地方。甚至今年,有考生家长向他咨询过世界语专业。“也许就在下一届,世界语不只有学生转出,也会有学生转入。”盛清银看好世界语的未来。

盛清银介绍,枣庄学院培养的三届世界语专业学生全是山东省内生源,明年学院考虑面向全国招生,学生的就业选择范围更宽一些,另外,也可以把世界语种子播到更远的地方。

6月19日这天,孙明孝带新京报记者再次参观了一遍世界语博物馆。这个博物馆是全世界占地面积最大的世界语博物馆,孙明孝对诸多世界语史料藏品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博物馆内还有一个藏书间,收藏着一万多本各国的世界语书籍报刊杂志,他曾带着学生一起整理翻译这些著作,在世界语的海洋里一点点打捞。他还想继续做那个播撒世界语种子的人,明年如果被返聘,孙明孝打算继续“把世界语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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