蝌学荐书 “共情”能力从何而来?

在大象保护中心,两头年轻力壮的大象不费吹灰之力地用象牙从两端挑起一根长树桩,同时将长鼻子搭在上边保持平衡。

然后它们挑着木桩步调一致地稳步前行,两名驯象师分别坐在两头象的头上,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四下张望。

很明显,大象的多数行动是完全脱离人的指挥的。这里显然有训练的功劳,可单凭训练很难使动物的合作达到如此高度的协调。

人们可以训练海豚同步跳出水面,因为它们在自然界就会这么做;马经过训练也会以相同的步点跑步,因为自然中的马儿就会这么跑;同样道理,人能训练大象同步捡起木桩,节奏一致地迈步,瞄准一个目标运过去,然后稳稳当当地放在木头堆上,不出一点声响,这都是因为野外的大象本身就特别善于合作。虽然野生大象不用一起搬木头,可它们却时常通力合作,帮助受伤的同伴和需要帮忙的小象。

在大象自然公园,我看到另一种“合作”,一头母象虽然眼睛瞎了,却随女伴一起行动。两头母象没有任何亲缘关系,看上去却颇有交情。瞎眼的那头显然对另一头有很强的依赖性,它的伙伴似乎对此心知肚明。每次它俩拉开距离,两头象会同时发出低沉的声音,有时甚至是响亮的叫声,似乎是看得见的这头向它盲眼的伙伴通报去向。双方你来我往地叫一叫,直到又走到一起。这时它俩会高高兴兴地互致问候,彼此拍打耳朵,身体碰撞,嗅对方的气味。

所有人都说大象有很高的智商,事实上没有任何严谨的证明。人们用猴子和猿做实验,揭示它们有一定的理解力,可同样的实验却不会用大象来做,原因很简单,用它们做实验太不现实了。哪所大学能建一个大象实验室呢?如果你想用大象做实验,那你要不就得去那些有驯象传统的国家,比如泰国和印度,要不就得去动物园。

我的学生约书亚去泰国之前,一直在纽约布朗克斯动物园做实验,他参与了我们最早的大象研究,我们用的实验工具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开展此项实验,同样是源自我们对共情心的兴趣。如果没有“自我意识”,就不会发展出比较成熟的共情心,这是我们的观点,也是要用镜子的原因。

在所有动物之中,大象恐怕最有共情心,我们很想知道,它们有没有足够强的“自我”观念,来帮助它们辨认自己的影像。这个论题是戈登·盖洛普(GordonGalup)在几十年前提出的,这位心理学家第一次发现猿可以认出镜中的自己,而猴子却不行。

如果我戴着墨镜靠近我们养的卷尾猴,有些猴子甚至会向我发出恐吓,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似的,可不一会儿,它们就能放松下来,转而显得十分好奇。然而它们却从不会利用眼镜上的影子来检查自己的身体。事实上它们根本就没明白自己看到的影。

猿类机灵多了,它们一旦注意到我墨镜上的身影,就开始对着影子做鬼脸。它们从不会弄不清楚我是谁(哪怕我穿上女人的衣服也没法糊弄它们),只不过会非常没耐心地向我探头,直到我屈服地把眼镜取下来,举到它们面前让它们当镜子耍。雌性会转过身去从“镜子”里检查自己的后背,因为这个部位平时不容易看到,它们也会张开嘴,对着镜子剔牙。如果你看到它们那个样子,也会意识到,这些动作都不是偶然的,张嘴、转身———猿的眼睛紧盯镜中的自己,观看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盖洛普相信,任何大脑容量较大,具有一定共情心的动物都该能从镜中识别自己。你可能会问,这里有共情心什么事儿呢?小小镜子,竟然能反映出社会技能吗?

儿童的成长过程提供了一些答案。人类的小婴儿并不是一开始就能认出镜中的自己。一岁大的孩子同其他动物一样,看着镜子里的影像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们通常只会对着镜子里的小人儿傻笑,试图拍拍他,甚至亲亲他。

小孩子通常在两岁的时候可以通过所谓的“胭脂测试”,就是能对着镜子擦去脸上的脏东西。照镜子前,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脸上点了胭脂,因此我们可以从他们擦脸的反应做出判断,这时他们已经在镜中形象和自身之间建立了联系。

大约在能通过胭脂测试的同时,小孩就开始对其他人怎么看他们敏感起来,他们开始害羞,学会使用人称代词(比如“那是我的!”“看我!”),同时发明出角色扮演的游戏,和玩具、洋娃娃一起演绎自己想象的情景。所有这些变化都是相互联系的,通过了胭脂测试的孩子比尚未通过测试的孩子更爱说“我”这个字,也更爱假扮角色玩过家家。

镜子测试之所以有意思,是因为它能告诉我们一个人或一只动物如何看待自己在世界里的角色。强烈的自我意识能让你把他人的情况尽量从自身剥离出去,比如一个孩子从杯子里喝水,然后把水杯递给娃娃。他知道娃娃不喝水,但仍想把自己的情绪状态传递给娃娃。娃娃此时既和自己相似,又是一个不同的个体。这个年纪的小孩子突然开始热衷于角色扮演游戏,而一个口渴的、伤心的或酣睡的娃娃,是个多好的合作伙伴啊,因为它从来不会打断小孩子的幻想。

上述所有特点似乎都与从镜中认出自己的能力同时产生,因此我总结出一个“协同出现假说”,其中也包括较完善的共情心的出现。

多丽丝·比斯卓夫科勒曾以瑞士儿童为对象来测试共情心的产生。她让小孩子坐在一个大人身边吃酸乳酪,中途让大人突然做出伤心的样子,因为她的勺子折断了,没法吃东西。孩子会从桌上捡起一个多余的勺子,或者把自己的勺子给大人。有的孩子还会试着用折了的勺子喂大人吃乳酪。这类孩子能通过镜子测试,而那些不主动帮助大人的孩子则通不过镜子测试,这个结果符合“协同出现假说”。

为什么关心他人是以自我意识为前提的呢?关于这个问题,有许多含糊的解释,我相信神经生物学家有朝一日会给出明确的答案。目前我的观点是,较完善的共情心不仅需要在头脑中找到对应关系,同时也需要在头脑中把他人同自身剥离开来。

首先,他人的情绪映射到我们身上,我们自己的情绪会受到感染。通过所谓“共享表征机制”(Selfrepresentations),我们对他人的疼痛、损失、兴奋、沮丧等感觉感同身受。

神经系统成像显示,我们大脑的相应区域也活跃起来。这是一种古老的机制,它自发形成于我们很小的年纪,并且,这种机制可能普遍存在于所有哺乳动物之中。可人类又更进了一步,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步,即把其他人的状态同自身分离开来。否则我们将永远像个婴儿,把别人和自己的痛苦混为一谈,看到别人哭,自己也哭个没完。如果连自己的感觉来自何处都辨析不清,那怎么能照顾别人呢?正如心理学家丹尼尔·戈尔曼所说:

“感情太投入反而会扼杀共情心。”小孩子需要先把自己的角色分离出来,然后才能确定他的感情究竟是被什么搅和起来的。

需要澄清的是,我所指的自我意识并不是自省或反省,这主要是因为我们无法判断没有语言能力的小孩和动物是不是有这样的自知之明。哪怕是对人类自己,我也不像有的科学家,那么确信一个人对自我的描述真能反映自身感受。

比自我反省更有趣的问题是,一个生物体如何区分自己和他人的界限,我们能不能把自己认成一个独立的实体。

没有“我”这个概念,任何其他情感将无所依托。人们的感情将如水上小舟,一起沉浮;一个人的感情起波澜,其他人统统跟着摇摆。因此,要保证我们对他人热切关注,并在适当的时候施予适当的帮助,就必须保证自己这叶小舟稳稳当当。自我意识就是这样一种依托。

在上边说的这些观点为人所知以前,盖洛普就预言,我们能从一个动物对镜中影像的反应来判断它是否有自我意识,某些特定的认知能力只存在于有自我意识的动物之中,就像孩子成长到一定阶段才具有自我意识,同时发育出某些特定的认知能力。

这让人不由得想起斯蒂芬·J.古尔德的经典著作《个体发生与种系发生》,在书中他将一个个体的发育(个体发生)同物种演化(种系发生)进行对比。当然,两个事件要用完全不同的时间尺度来衡量,但它们在形式上仍有相当的可比性。我前边提出的“协同出现假说”也适用于这样的比较,也就是说,一个小孩长到两岁所发育出的种种能力,也在物种的演化过程中同时出现。

如果这个推论成立,那么能从镜子里认出自己的生物,应该也具有比较成熟的共情心,它们应该善于设身处地,也善于提供有效的帮助,而那些不能从镜子里认出自己的生物,则会缺乏这些本事。目前这个假说仍待验证,盖洛普在当年提出,除了黑猩猩,另外两种动物也适合用来研究这个问题,那就是海豚和大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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